凌云九霄

崔家人过来认亲时，我正在村口劁猪。
左脚踩猪头，右膝压猪腿，手起刀落。
两只剥壳荔枝似的肉蛋，滚到崔家小公子跟前。
他捂着裆两眼一翻:
我宁愿去死，也不要娶这个母夜叉
我提起劁猪刀，拍了拍他的脸:
没办法，谁让你是假公子，我是真千金。
1
崔九睁开眼:
呕……你拿的什么脏东西……别碰我的脸……
我瞟了一眼刀身:
猪血还有——
别说了
他在下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起身:
本公子要回家
啧，这么快就哭了。
崔管家一脸恭敬地问我行李在何处。
我将手里的刀扔起又接住:
喏，就在这里。
他面上有些为难:
小姐，此物恐怕不宜带进府里。
我慢条斯理地擦着刀:
哦，那您请回吧。
他连忙拦在我面前，弯下腰:
小姐勿怪，是老奴说错话了。
我拎着刀准备上马车，帘子忽然被掀开。
崔九伸手拦住我，那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嫌弃:
我才不要和你坐同一辆马车臭死了
管家苦口婆心地劝了快一炷香的时间:
少爷，这里实在找不到第二驾马车。
那就让她坐牛车驴车反正不准她靠近我，离我越远越——
我失去耐心，握着他的肩膀借力钻进马车。
崔九被我压在身下满脸通红，眼角还挂着泪珠:
你这个登徒子……管家救我……
我冷笑一声，掐住他的脸:
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君，你叫啊，就算叫破喉咙，都没人会来救你的。
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别拿你的脏手碰我
我的手脏吗?长这么大我只摸过猪崽子的，还没摸过男人的呢，谁让你生得这么俊俏，真是馋死人了，来，脱了衣裳让我验验货。
你休想
……
崔九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，一路走一路停，马车在路上晃荡了快两日才到崔家。
刚下马车，就见一白衣女子往崔九怀里扑。
只是崔九本就瘦弱，又一路颠簸食不下咽。
被她扑得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不说，在城门口喝的豆浆都一股脑涌到了嗓子眼。
女子的衣裙被他吐得一片黄一片白，急得直跺脚:
表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
我捏着鼻子默默往旁边退了十几步，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。
崔九忽然爬起来，一边呕一边把她挡在身后。
把她那张漂亮的脸蛋都熏绿了。
看来这就是崔九那位青梅竹马心上人了。
难怪他一路念叨着:
我这辈子只喜欢小莲，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。
我看他赴死般的表情，没忍住逗他:
我要你的身子就好了，要你的心干什么?至于小莲，就给我做个洗脚婢吧。
你我跟你拼了
但他的力气还没有猪崽子大。
被我踩在地上跟大鲤子鱼一样，没扑腾几下又哭了:
你把我也阉了吧，以后我给你为奴为婢，你不要伤害小莲。
2
崔夫人当年丢了孩子没多久，崔老爷就抱了崔九回来。
她一直怀疑崔九就是崔老爷的私生子，因此缠绵病榻不问世事。
直到前段时日崔老爷派的人，找到了我这个亲生女儿。
崔老爷答应让崔九这个养子入赘。
如此，崔夫人倒是不怀疑崔九是私生子了。
只是拉着我掉了几滴眼泪，又让我宽心，反正崔九人怂志气短。
唯独要小心那个叫小莲的姑娘。
小小年纪，心机深沉。
很快我就见识了她的手段。
哭哭啼啼要把院子让给我。
惹得崔九在我面前撒泼:
我把院子让给你，你别抢小莲的
我点点头:
好啊。
他傻了眼，不甘不愿地搬到了隔壁。
崔小公子过惯了好日子，睡惯高床软卧。
院子里甚至有专门的丫鬟驱赶池塘里的青蛙虫鸟，免得扰了主子的睡眠。
因此搬出去的第一晚就没睡好。
第二天早上，没了小厨房，他更是食不下咽。
小莲拎着食盒款款走进去:
表哥，为了我，你受苦了，这些是我做的菜，你尝尝合不合胃口。
没事，就算没有你，我也看不惯她那个母夜叉。
当时我正坐在墙上偷听。
忽然感觉自己比村里李秀才他那个棒打鸳鸯的娘还恶毒。
结果崔九不知吃了什么东西，冲了出来。
扶着墙抠嗓子眼:
呕……
小莲还在后面端着碗:
表哥你没事吧，你再尝尝这个蘑菇怎么样?
崔九一屁股坐在地上:
我不吃了救命……
我笑得差点在墙上摔下去。
小莲跟戏班子出来的一样，当即落了泪:
表哥，你是不是嫌弃我了?你知道的，我从小就没有父亲……
崔九被她拿捏得死死的。
只能视死如归地接过碗:
你别哭，我吃就是。
小莲立刻收起眼泪，一脸心满意足。
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报复崔九在门口吐了她一身。
看够热闹，我回了自己的大院子。
三五婢女，捏腿揉肩膀。
有人煮水烹茶，有人抚琴揉弦。
好不快活。
至于崔九，他在外头遛狗。
婢女说是小莲养的大黑狗。
这姑娘虽然性子扭扭捏捏的，倒是个善心的。
为了从狗肉贩子手底下救下来这狗。
她掏了一堆冤枉银子，连最心爱的簪子都卖了。
但崔老爷最讨厌府里养这些玩物丧志的畜生。
平时都养在后院的柴房。
老爷不在家时，崔九就牵它出来逛逛。
说到这里，婢女特意让人把门堵上:
最近这畜生不知怎的，脾气大得不得了，连表小姐都吼，小姐您可千万别出去被它冲撞了。
旁边另一个婢女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话本子:
早不放出来晚不放出来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想害小姐。
其他人七嘴舌加入进来:
有道理，表小姐从小就柔柔弱弱的，怎么会突然养这种恶犬?放在话本里，表小姐就是妥妥恶毒女配。
你也看了书坊新出的那个话本子吗?
肯定看了啊，只要是白发狂生写的我直接无脑冲
……
看来崔九平时对她们很宽容。
她们聊着聊着就忘了正事。
我刚好被脂粉味包围得喘不过气，就偷偷溜了出去。
没想到在外头撞到小莲，她正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。
顺着她的目光，又看到被黑狗追到快要穷途末路的崔九。
他抱着棵木兰树，鞋子都被那黑狗咬烂了。
那黑狗足有半人高，嘴里还流着涎水，看起来甚是可怖。
就连下人拿着木棍打在它身上，也似乎毫无知觉。
眼看崔九快要被咬伤，下人拿着斧头但有些不敢过去。
我刚抽出腰间的刀，小莲就拽住我的衣摆:
别，你别过去。
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。
小莲似乎也反应过来，连忙松开手:
你别想太多，我只是，只是怕你受伤，会害了表哥。
放心，小莲表妹。
我伸手绾起头发，又蹲下身将碍事的裙子打了个结:
我不会受伤，你表哥也不会。
她呆呆愣愣地看着我。
看起来倒也没一开始那么讨厌了。
做劁猪匠这一行呢，见得多了。
偶尔也帮人家给公狗去势。
劁猪一般在猪仔时期，过后猪仔不仅长得快，肉质也会提升不少。
但给狗去势，多半都是这种长得膘肥体壮的公狗。
因为整天在外面流连，往往会被馋鬼盯上，成了下酒菜。
但若是关在家里，往往日夜吠叫，吵得人无法安眠。
去势的公狗，一个个就像庙里的老僧。
再也不会被外面母犬勾走。
因此，以前村里找我劁猪，就会顺手搭上几只公狗。
后来十里乡的狗，看到我来了都夹着尾巴往家跑。
扯远了，我夺过下人手里的斧头。
趁其不备，用斧子勾住狗头踩在地上。
劁了十几年的猪，我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这个流程。
这黑狗身强体壮，创口都不需要包草木灰。
它发现我的意图后，惨叫连连。
我抬腿松开斧头后，它一边叫一边转身看着我。
刚龇牙，我晃了晃手里的劁猪刀。
它一边惨叫一边夹着尾巴跑远。
我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子。
下人朝崔九伸手:
少爷，没事了，您快下来吧。
崔九磨磨蹭蹭半天。
一开口，眼泪就又滚了下来:
你让她走开，我腿软了。
3
崔九好不容易下了树，正两股战战。
我示意下人:
把他的衣服扒了。
四周安静良久，直到崔九发出悲鸣:
李翠花你这个疯女人——
下人犹豫地来回看着我和崔九。
还是小莲柔柔弱弱地开口:
表哥，你还是听姐姐的话吧。
崔九的脸瞬间垮了下来:
小莲，就连你也要跟外人一起羞辱我吗?
我以为这两个人又要跟演话本子一样，缠缠绵绵拉拉扯扯。
小莲却忽然后退一步:
表妹还有事先走一步，姐姐您自便。
她的步伐极快。
我们还没反应过来，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。
崔九见大势已去，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下人摆弄:
李翠花，你虽有几分姿色，但出身乡野，举止粗鄙，想必大字也不认识几个，所以才这般无视礼教。
但我不是小莲表妹，我不怕你，你今天敢对我下手，我就咬舌自尽。
传扬出去再也没人敢入赘崔家，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
我噗嗤一声笑了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衣服低头嗅了嗅。
崔小公子的衣服上也不知道熏了多少香料。
我一时间都有些难以分辨。
正想问平时是谁帮他打理这些衣物。
却见他红着一张脸，似乎要找个地洞钻进去:
李翠花你你你，真是不知廉耻
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。
还是有个婢女在我耳边小声说:
少爷今天身上穿的都是夫人送来的新衣，而且已经熏过香料。
我挑了挑眉:
崔……我娘她不是一贯不问世事?
以前是这样，但自从知道小姐您还在人世，她就给少爷送了很多东西过来，大家都是夫人这是想要弥补这些年对少爷的亏欠。
我看了一眼在地上撒泼的崔九，莫名感觉他挺可怜的。
崔夫人当初看不上他做自己的儿子，现在更看不上他当女婿。
一件熏过药的衣服，就能让这个蠢货命丧恶犬之口。
一切罪责也都由表小姐小莲来担。
我让下人把衣服烧了，又径直进了崔九的屋子翻出一堆东西。
崔九气得脸红脖子粗，正要发作。
我神秘兮兮地做出在村里庙会学的施法手势:
今日黑狗发狂，都是因为有只狗妖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。
唬得他脸色惨白:
你肯定是骗我的。
信不信由你，但我只能救你这一回，狗妖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公子了，除非你远离金玉绫罗，每日粗茶淡饭、布衣粗棉，印记就会慢慢消散，狗妖再也不能找到你身上。
……
当晚，崔九的院子里下人进进出出，几乎搬空了所有家具。
而小莲端着刚煲的汤，在门口和婢女争吵:
我只是想让姐姐尝尝我的手艺，你怎么能污蔑人家下毒?
你胡说表哥也喝过我做的汤，他怎么没死
挺实心眼的姑娘。
但我丝毫没有犹豫，当即翻墙逃了。
4
小莲姑娘可能信奉一套准则。
就是喜欢谁，就费尽心机毒死对方。
她听了我的话，泫然欲泣:
这些年陪着表哥，不过是因为想寻求依靠，逢场做戏罢了。
我很是不解:
可是他说小时候屋子里进了蜈蚣，你为了救他被蜈蚣咬了一口，差点毁容。
那是我为了留在崔家特意捉的蜈蚣。
你就不怕我在崔九面前拆穿你?
她朝我眨眨眼，自信地笑了:
你觉得，他会信你还是信我?
我无奈地想，这或许就是傻子遇上蠢蛋:
不管怎么样，我和崔九有婚约在身，你不该离我太近。
我虽没有直说。
但说不定下次崔夫人的手段，就使在她身上了。
她挽着我的胳膊摇了摇:
之前针对姐姐，是因为除了崔九，我没得选。
但是他这么窝囊，以后崔家肯定还是您来当家，我不想嫁人，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?
您放心，我不会吃白饭的，我会写字，会抄书，还会做刺绣。
见我沉默，她咬咬牙补充道:
您听过白发狂生吗?
见我毫无反应，她从床底下翻出一沓纸卷:
这些，都是我用白发狂生这个名字写的
我看着卷名:
《霸道王爷狠狠宠》
《重生末日之我在宫里囤物资》
《仙君三岁半》
……
可以说题材涉猎广泛，文笔汪洋恣肆。
怪不得那些丫鬟都喜欢看。
她见我没有表现出厌恶。
高高兴兴地送了我一套亲签版，贴心地关上门让我慢慢看。
崔九在门外叽里咕噜，劝她离我远点:
表妹你一定也是被狗妖影响了，她根本不认识字。
于是崔家逐渐出现这样一幕。
小莲追着我跑。
崔九就追着小莲跑。
以至于今日发现小莲身后没有崔九这个小尾巴的时候，都有些不适应。
不过想想倒也正常。
今日是小莲的笔友李兰月寻我。
这姑娘的爹常年在外地做生意，几年前给她带了只西域小香猪回来。
卖主说它很聪明，又长不大，最适合给小姑娘做玩伴。
一开始她有些嫌弃，将信将疑地观察了些时日。
果然发现这小猪很聪明，从不乱拉，还会随着她弹琴的声音晃晃悠悠。
还喜欢穿各种漂亮的裙子。
于是她给小猪取名香香，养在了身边。
谁知那卖家唯独骗了她最重要的一件事，这香香只是长得慢。
眼看着几年过去，体型直奔三百斤。
平时需要三五个人给它洗澡打扮出去遛弯也就罢了。
但少猪怀春挡也挡不住，每天都惦记着出去找野猪。
吵得李家人不得安宁。
她娘想得更长远一些，怕香香这样，将来影响李兰月议亲。
她哭闹了半天，才让她娘答应别把香香送走。
毕竟这么大一头肥猪，送走之后的下场可以想。
但是若给香香找个猪郎君，生一堆小猪，将来李家怕是要变成养猪户。
她找人寻了很多劁猪匠，但一听说母猪一般都要剖开肚子，李兰月就打退堂鼓了。
她在给小莲的信里提了一句。
小莲问过我之后，就回了封信。
但李家在邻县，一来一往几日过去。
今天终于收到李兰月回信，我和小莲就坐了马车出城。
没想到遇上了崔九身边的小厮。
他跛着腿，哭丧着脸拦在马车前:
小姐，出事了。
4
崔夫人看来是一定要崔九的命。
一早就指使崔九进山去摘什么治头疼的草药。
崔九也是真蠢，只带了一个小厮就出了城。
结果脚滑从断崖掉了下去。
小莲嘴上满不在乎崔九，听到这里却脸色惨白，当即要进山。
我拦住她，让车夫扶着小厮上马车，问过他大概路线:
小莲，你先回去带人过来。
那你呢?
我在这里等你，你知道的，我怎么可能为了那个蠢货冒险进山?
马车离开视线后，我顺着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走了进去。
幸好今天要去李兰月家，穿的都是轻便的裤装。
倒是方便我在山里行走。
那小厮吓得神志不清，说话颠三倒四。
但要找到崔九并不难。
山里的小路都让附近的人踩出来的。
这些人常年干农活，步伐稳健。
而崔九养尊处优，步伐虚浮。
我一路在树干留下刀痕印记，追着脚印到一处断崖。
被压倒的草木预示着这应该就是小厮说的地方。
弯腰果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，低头喊了几声，但只听到自己的回声。
我砍了几根粗壮的树藤系在腰间，慢慢往下找到落脚的一块巨石。
这次果然听到猫叫般微弱的哭声。
崔九应当是跌落过程中被树干拦住躲过一劫。
他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腿软，一动不动地抱着树干只知道哭。
蠢死了。
我正想抛下树藤，示意他爬上来。
余光扫到他腿旁的花忽然动了一下。
崔九的脸憋得通红:
你快走……有蛇。
怪不得吓成这样。
我扔出刀，直接将毒蛇斩成两半。
崔九看着还在动弹的蛇头，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:
救，救命……
闭嘴自己爬上来。
我抛下藤蔓甩在他脸上:
等等——
怎，怎么了?
把我的刀捡起来。
他哭丧着脸，哆哆嗦嗦地捡起刀柄。
好不容易爬上来，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。
我把他往里面拖了拖安置好，忽然看到他脖子里隐隐约约露出一块玉。
我俯身刚要触碰。
崔九的眼皮动了动。
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。
这里离山顶有些距离，他腿上有伤，肯定爬不上去。
眼下只能等崔家的下人过来。
但是好歹要帮他把血止住。
来的路上我似乎见过路边有草药。
一来一回，费了不少工夫。
刚落地就被崔九抱住了腰。
他浑身滚烫，哭得快抽过去了:
娘……不要丢下我……小九会听话……
我在他嘴里塞了一把草药:
嚼一嚼。
他可能真的烧糊涂了，眼神清澈地看着我开始嚼。
我刚要提醒他要吐出来敷在伤口上。
他伸了伸脖子，哞得一声咽了下去。
我哭笑不得，顺手裁下他一块衣料。
又拿石头砸烂了剩下的草药，包在崔九的腿上。
他迷迷糊糊地说胡话，抱着我的胳膊喊娘。
我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对崔夫人唯命是从。
但温情不过几瞬，听到头顶传来的喊声我连忙推开他。
仆从顺着绳子爬了下来，将崔九背了上去。
一番折腾回到崔家时，天已经黑了。
大夫给崔九灌下汤药只等退烧便没事了。
崔夫人身边的嬷嬷请我过去。
我伸了个懒腰:
我困了，改日再说。
嬷嬷抬手便要拦我。
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:
嬷嬷，母亲病了，不记得当年的事，您还未老糊涂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