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刹辞

暮春的丞相府，紫藤花像泼翻了的淡紫颜料，顺着花架垂落，风一吹就簌簌落满青石砖。

花架下总蜷着团粉乎乎的小身影——刚满八岁的李玲珑，圆脸蛋肉嘟嘟的，梳着双丫髻，髻上还别着两颗红玛瑙珠子，一动就晃得人眼晕。

她怀里揣着个油纸包，里面是刚从厨房偷拿的桂花糖糕，甜香顺着油纸缝往外钻。

听见墙外传来仪仗走动的马蹄声，小丫头立刻从石凳上蹦起来，裙摆沾着的草屑都没拍，踮着脚尖往宫墙方向跑，小短腿倒腾得飞快，双丫髻上的玛瑙珠撞出细碎的响。

远远看见那抹明黄——太子顾北昭的仪仗到了。

十岁的少年穿着玄色镶金边的常服，骑在白马上，脊背挺得笔首，玉冠束着墨发，侧脸线条己经有了几分冷硬。

他垂着眼，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，连风吹动衣袍都没抬一下，活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。

“阿昭哥哥！”

李玲珑跑得气喘吁吁，小脸红扑扑的，举着油纸包往马边凑，肉乎乎的小手都快够到顾北昭的马镫，“你看！

我娘做的桂花糖糕，还热着呢！”

她仰着圆脸蛋，眼睛亮得像浸了蜜的枣子，连鼻尖上沾的糖霜都透着娇憨。

可马上的顾北昭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，眉梢微微蹙起，声音没什么温度，像初春没化的冰：“李玲珑，慢些跑，摔了又要哭。”

话虽这么说，他还是悄悄抬了抬马蹄，避开了小丫头差点撞上的脚尖。

身后的侍卫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浅笑，这位小太子，对谁都淡淡的，也就对丞相府这小丫头，还肯多说句话。

李玲珑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在意，只当他是愿意接糖糕，更开心了，把油纸包举得更高：“不摔的！

我今天练了跑圈！

你快尝尝，甜得很！”

油纸包被她攥得发皱，露出一角金黄的糖糕，热气裹着甜香，飘到顾北昭鼻尖下。

顾北昭却没接，只是低头看着她沾了草屑的裙摆，还有那双蹭脏了的绣花鞋，眉头皱得更紧：“脏。”

一个字，让李玲珑举着油纸包的手顿住了。

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，又看了看手里的糖糕，圆脸蛋垮了下来，像颗蔫了的桃子。

可也就委屈了一瞬，她又凑上去，伸出胖乎乎的另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顾北昭的玉带，圆脸上的梨涡盛满笑意：“阿昭哥哥。”

顾北昭皱眉拂开她的手，玉冠下的眉眼冷得像覆了层霜：“李玲珑，你可知自己模样有碍观瞻？”

他身后的侍卫忍不住低笑，却被太子冷冷扫了眼，瞬间噤声。

李玲珑捏着糖糕的手紧了紧，指尖泛白。

可下一刻，她又凑上去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：“可阿昭哥哥说过，会娶我的。”

“那是父皇的旨意。”

顾北昭转身就走，却在经过假山时，不动声色地挡开了想泼李玲珑冷水的宫女。

他没回头，只留下一句：“下次别再这样丢人现眼。”

李玲珑站在原地，捏着糖糕的手指越收越紧，油纸被糕点的碎屑浸得发潮，黏在掌心发痒，像她此刻憋在喉咙里的委屈。

风卷着紫藤花瓣落在她发间，粉白的花瓣沾着她眼角没忍住的泪珠，倒比她圆脸上的梨涡更惹眼些。

往日里不管顾北昭怎么冷着脸，她总能像块软糖似的黏上去，可今日那句“有碍观瞻”像根细针，扎破了她满心的欢喜。

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草屑的裙摆，又摸了摸圆滚滚的脸颊——嬷嬷说她这样是福相，可在阿昭哥哥眼里，竟成了“丢人现眼”。

“小姐，咱们回去吧，糖糕都凉了。”

丫鬟春桃小跑过来，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里的糕点，“太子殿下许是今日有些不顺心，才说重了话。”

不远处的两个小宫女，嘲讽的看着这一幕，面容秀丽的绿衣宫女轻笑道：“哼，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，竟敢一次又一次觊觎我们太子殿下。”

紫衣宫女笑的更是大声了：“世人皆道，丞相府小姐痴肥，如今得再多加一条了，小小狐媚子，对殿下总是死缠烂打的，像那吸血的蚂蝗，甩都甩不掉，哈哈哈哈哈——啊！”

一柄锋利的长剑抵在紫衣宫女纤细的脖子上，只要稍稍一用力，便会血溅当场。

“笑啊，怎么不笑了？”

冰冷的声音传来，长剑也随着顾北昭慢慢的移动。

绿衣宫女吓得双脚跪地，急忙磕头求饶：“奴婢失言，奴婢该死！

求殿下饶命！”

“殿下，奴婢该死，求殿下恕罪，奴……奴婢再也不敢了！”

紫衣宫女此刻两条腿己经抖成了筛糠，不是她不想跪下求饶，实在是这柄剑太过锋利，此刻正抵在她的咽喉处，一动必死。

“拖下去，斩舌！”

两宫女瞬间失色，吓得齐齐昏倒在地！

另一侧的李玲珑吸了吸鼻子，还记得上次她摔进御花园的池塘，是顾北昭第一时间跳下来把她捞上岸，还把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，皱着眉说“笨死了，冻出病来还要我烦”，也记得她偷偷把他不爱吃的青椒挑出来，他虽瞪了她，却还是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她。

“阿昭哥哥不是不顺心，他是真的嫌我。”

李玲珑声音轻轻的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
她转身往丞相府走，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，路过假山时，还看见方才想泼她冷水的宫女正低着头挨训，掌事嬷嬷手里的戒尺打得噼啪响。

她知道，这是顾北昭的意思。

可这份藏在冷言冷语后的维护，此刻却像掺了糖的药，甜得发苦。

回到自己的小院，李玲珑把剩下的糖糕全给了春桃，自己却躲在梳妆台前，对着铜镜发呆。

镜里的小姑娘脸圆圆的，眼睛亮晶晶的，笑起来时两颊的肉会鼓起来，确实不如画本里的仙子那样纤细窈窕。

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，忽然下定决心似的，对春桃说：“明日起，我不吃甜食了，我也要跟哥哥一起习武，我要变瘦，变厉害。”

春桃愣了愣：“小姐，您不是最不爱动吗？”

“可阿昭哥哥喜欢好看的、厉害的。”

李玲珑望着镜中的自己，眼底闪过一丝倔强，“我要变成他不会嫌的模样。”

只是年幼的她压根不知道，真正的喜欢从不是靠改变自己去迎合，而那个总对她冷着脸的太子哥哥，早己在她一次次的追逐里，把她的模样，悄悄刻进了心里。

第二日清晨，顾北昭路过丞相府外的长街，看见墙头上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，正踮着脚往宫里的方向望，手里还攥着个热乎乎的包子——分明是昨晚说要“不吃甜食”，却没忍住让厨房做了肉包子当早膳的小胖丫头。

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，却又立刻恢复冷脸，对着身后的侍卫道：“去，把东宫的那盒云片糕送到丞相府，就说……赏给李小姐的。”

侍卫愣了愣，太子殿下昨日还嫌李小姐“丢人”，今日怎么又主动送糕点？

可看着顾北昭眼底不容置疑的神色，还是乖乖领了命。

而墙头上的李玲珑，恰好看见顾北昭转身的背影，只当他又是嫌她了，瘪了瘪嘴，咬了一大口肉包子，心里暗自发誓：这次一定要说到做到，再也不主动找他了！

只是这誓言，没撑过三日。

第三日午后，她又捧着新做的绿豆糕，蹲在宫墙根下，等着那个明黄的身影出现。